心痛问题
有段时间了,她因某事
而与过往产生了交集。这真奇妙:像
“一个进入镜中的人,不得不面对返回问题”,
然而,镜中的返程是水银,
不可碰触的绝对。
“走进了死胡同”,这种情形
时有发生。她知道一旦入睡,
就得面临无限下坠的难题,
而事情的转机在于:真知,
总能兜兜转转中得出
终归某个午夜,她辗转反侧,
床榻仿佛成了刑场。她感觉时间
正从无数个侧面向着此际挤压,
仿佛为锻造什么——精炼
早已开始,成果却无从得知。
2022-5-10
林间路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诗•王风•兔•爰》
依旧那条路:几条线
从轻盈的蓝出发,向无限处
不断探触、生长。路两旁,
一束束光,水线样穿透林间,
敲打在路面上,
发出泠然的微响。
一种遥不可及的荣耀
正朝向此际漫卷着——
这个清晨,这条路,
与日常如此迥异,难道因为
在某个心神瞬变的时刻
编修出了“现在”,并用虚线
搭建了通往未来的台阶?
2022-5-10
以父之名
他是谁,
“父亲”?
以力之名,向世界
散射隐约的敌意
而我们又总想
挣脱抛物线轨迹
冲突命定的秩序
——某些时候
我们几乎成功了,
星空就在手侧,
一堵墙,地球某处
小小阴影——
啊,终于
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似乎逃逸出万有引力
自此,无论
星光的微利,还是
阳光的厚德,皆是
崭新的慷慨,仅为你,
而非某物的荫庇。
自由,就是
在失衡的曲线里
猛抽命运的陀螺。
当你越转越快,于某一刻
彻底摆脱了“从前”,
你欣喜地发觉
自己正无限趋近
一个新的星体。
同时,也发现
在趋近的凝视下
星体已褪去光华,露出
花岗岩的崎岖本体。
此时,庞大的失落感
像傍晚的行星
切上了恒星的陡坡。
而另一侧,
无可逃避的照耀
正从来处解散了死灰
释放出闪闪小火。
你不由地泪流满面,
捡拾起“父亲”
这顶虚无荆冠,
亲手为自己加冕。
这一天,你
成了“父亲”, 终于
站在了自己反面。
2022-7-6
奇迹之书
“哆”的一声,无明处
什么落下来:不东不西,
不左不右,不褒不贬
顺流而下已起意多时。
又愿楔于原地,两岸绿树繁复
拟态“子不语”,且借舟行
地图将照见自身并无杂质。
过江之鲫背负秘密使命,
将等高线纹路搞乱
黑水鸡、白鹭、鹈鹕,白天鹅
与滩涂上歇脚的鹤。之外,是北方常见的
落叶乔木,枯荣中隐现仙迹
我们,却因无明而深陷“自然”?
与“偶然”相悖,买舟未成的人生
如何得“自然”?
次日,一场雨将黎明编修进
持续的晦暗,仿佛雨中坐进了那僧人。
我来去开门几次,期有奇迹发生。
2022-10-20
按:
1、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云:“不见如何。”僧云:“为什么如此?”师云:“只为如此。”(利山和尚)
2、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老僧昨夜栏里失却牛。”(江州龙云台禅师)
3、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咬骨头汉,出去。”(福州大普山玄通禅师)
4、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今是什么意?”僧曰:“恰是。”师乃喝去。(韶州云门熙和尚)
5、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不东不西。”(金陵钟山章义道钦禅师)
我暂时不想跟你谈论烤鱼
当我带着一小卷
将要诞生于手、诞生于眼
诞生于心的诗卷上山,原谅我
我不想就此跟你谈到烤鱼
但可以谈谈脚下松软的、
半腐的松针土,它既可能
孕育昆虫,也适宜积累花苞。
也可以谈谈灰色天际线下
家园,太近,太真实。
往后撤远些,才能趋近
——完美的哀伤哲学。再走一段
就扯动了天际线的另一端
夕阳愈来愈热烈、高昂。
我们目见家园如何变成孤岛,
我们滔滔地谈论。突然
安静了下来——一只无形的手
竖起了食指,按上众人的嘴唇。
片刻后,夕阳用最后的辉煌,为群山
拓下一张剪影。我们拾掇好下山
沿途中,留意起烤鱼店的生意。
2022-11-2
蕨,以及关于边际问题的几行诗
蕨,古老的诗句:
一柄绿鞘,饰以铜锈。这诗句
为谁写下?波纹、水、无穷的光;
稳定闪烁犹如记忆
模糊是边际问题的集体荣誉:
它诞生歧义,烘托伟大,
连时间仿佛也受命于它,
连流逝仿佛也模拟着它。
依仗着偶然的供给,我们
将那光舀进水杯,杯底的碎银
——仿佛镜中,而非杯底;
幽深是蕨,蕨的背面也是蕨。
2022-11-2
迟和迟
忽然,那诗开口说话:
说那人,那日,那诗
开口说话。我不干扰,
假定自己真的就是它——
那诗成了复数,而我
借此温故关键的语法。
热心无疑是时光之敌,仿佛
同谋者并非廖如晨星。然而
仅这一首诗是不够的,世界
要求更多的诗,更多的歧义。
2022-11-2
2022-11-2:夜晚
不是从核检——而是从一张
裂开的超市图景上人们得知:
简净的夜已经完结。
喊叫声从三年前(略微不满)
嘴和铁锅浇筑的混响中
传导至今。仿佛昨天——
不乏幸存者,也不乏代领
圣餐之人——总之,这个星球
已无法自证:绿色还是绿色,
高山还是高山,大海还是大海。
风景等待允诺的脚印,一而再地
退入不可修葺的软和混迹于众的蠢行。
并非铁板:数声啼叫曾协同
凌晨不可见的洪水,滔滔没过房顶。
而睡梦也滔滔,小型
死亡现场,拉长了黑夜,
为蒙昧增添了合理性。
多么羞愧!现在,
乱纷纷的群消息如长矛捅破了
幸运的护罩,我们匆忙地
赶回,同两只猫一道,
暂且原地等着。
2022-11-3
午后
11月的温度有白云质感。
风,从另一端开始
着手打造一个新身体
——它将如何自我建设?
阳光拨乱季节算盘,
将休止符拉得更长
身体,像一张吸纸,
悉数摄入暖意
——几乎忘记了
在日复一日的队列中
人群是如何离散了,一米,两米
口罩下,恋人的脸
平和而暖煦,笑容在记忆里回潮。
透过眼睛,我还辨认出
久别的的一个女孩,她身上,
留下了瘦花蕾似的折痕
她,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家人安好?朋友还在?
爱情继续长跑?孩子,
电子宠物一样关在屏幕里,居然也养大了。
一切都是游戏:先是偷菜,
后来,什么都偷——钱,胶原蛋白,
已经确证的定理,日晷的移动半径。
还有什么没被洗劫?
11月的阳光,消弭了伤痕,
午后静悄悄,金色的云
投影在草坪上,被什么押着,
缓缓向前移动。
午后,有午夜的
安逸与静谧,但有人醒着。
温暖自各方涌来,告知人们
虽寒冬将至,但有阳光的照拂,
万物还可以抵御一阵子。
我起身,望向更远处,
有音乐、有独自唱歌的男人
树木高静,风从树底下穿过,
一只鸟也没有。
2022-11-4
仿佛有个机括
黧黑:太长时间
太远的距离。她觉得
应该就这黑暗起舞。
他站起身。去旁边找一个
合适的位置呆着。
这时,金红的一线光芒
从窗帘边缘奋力跻进室内。
黑暗破开边陲:
“来不及舞蹈就结束了?”
这个从黑白夜晚
牵引出的梦境,是他人的。
她向虚空处伸手,
轻轻捻了一下, 仿佛
有个机括,能送她回到
方才仓促退出的场景。
2022-11-5
风景志
世界太大了,竟甚于
它应有之大。因而
群山撤回庄穆的曲线,将头
埋入细密的雾霭——
仅有一扇窗、一方草坪,一片天,
仅有几个潟湖边找贝壳的本地人。
仅有一丝风,牵着上一丝,
犹犹豫豫地吹过。
仅有一个环卫工人,面对
满天满地的黄叶,手持一只
小小扫把,缓缓走向
五十步远的垃圾车。
世界曾多么大啊,
但一霎,它已抟成了
单细胞般的一块。连
四壁森然的潟湖里,水藻、
水母和不知名的鱼族,
都一动不动地卧在水底,
审慎,而且静默。
2022-11-5
无人谈起永恒问题
——你可以充满信心地/用雪来款待我。(德,保罗•策兰)
海卧在窗外,
我立于窗内,
等夜晚释放雪光,
呼应海。雪光是一个人
对另一自我的款待。
我受惠于它,没它不行。
我眷藏它于无人的旷野
从那朗照里提取
单纯、清澈和善良,
和一定剂量的生涩。
无人谈起永恒问题
只有栖居于海的一侧
才晓得,雪光如何在海面上
繁星一样载沉载浮,
经过夜色之手的抟造,
最终稳定于
醇厚,并且永久。
2022-11-5
梦中记
一天,诗
在梦里发芽了,长出
光亮的枝桠,结出
果实样的名字,像是
我的,又非我的名字。
我无法告诉你
这个梦的卷宗
曾封存在哪个抽屉,
我无法裁决
一个梦,是否因为太美,
它的逃逸行为
就具有了合理性——
想象这个梦,轻盈
如酢酱草的种子,不断迸发出
更多的漂亮、更大的冲动。
应该信任,并为它加冕
——多年来,我不是一直
修葺着这个梦吗?
我不知道这个梦终究
怎样穿越了破晓的分水岭,来到
我的面前的。
我试图穿越回破晓前,
以浅略的技艺,将它
片片粘合,抟成瓦罐,
装进熹微的晨光。
——听光和光在瓦罐里
叮咚地晃荡、撞击,
我
也许会颤抖、流泪,
也许会舞蹈,歌唱。
2022-11-5
一霎,光与灰烬共同阅读一本书
11月的阳光
与《灰烬的光辉》
奇妙地汇合(会师)了。
一霎,光与灰烬共同阅读一本书
这奇景,深深震撼了我。
阳光是如何透窗而入
找到了它的?时机
如此契合,仿佛为了反证:
一个依海而栖的人
也是海的局外人。
茨维塔耶娃对大海
何以微词,在“山之诗”中,
可以寻到答案,但山路太远;
她又说:“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天空广大,有时又如蹊径,
汇纳每个人、每只鸟,每一粒砂
令他们交集、相通,
相亲、相爱
让词语平静下来——
阅读这本书,并停下来查看
海,阳光,贯穿半生的风声——
沉溺中抬眼,会看到
季候另一面,涣散令
通过了麻雀的口信,风在打马加速,
树木日趋硬朗,叶片旋转着
在怀疑中放下自我。我决定
筑巢在书中的某一页、某一行,
默默地记(记下、记住),
不声张、不辩解,也不评价。
2022-11-7
幽邃
岛上,散落200多头梅花鹿
导游这样向人讲解。
刘公岛无人不晓,而梅花鹿
作为沉痛记忆中的温柔一挠,
听上去,感觉被微妙地安抚了。
岛很小,梅花鹿已经那么多,
而我们却没有遇到
疑似鹿角的一支!
既然无缘密林深处的机密,
那想象中的暖,把秋色
渲染得更深了。
鹿注定已是迷踪难寻。
也许这正是命运的用意:
在寻常,也在奇突。
2022-9-27,11-8改
在健身房
这张紧绷的脸,光滑、多汁,
似乎目睹光明的落日
延续了燃烧,并修改了夜晚。
我看着她一遍遍折叠起
年轻、圆润的身体,
细细的汗珠沿着鲜嫩的
脖颈,缓缓浸入了衣衫:
多美——这局部的黑暗。
我默默数秒。之后,
会有更多他人的目光
接替我,继续简单
又虔诚的联系的。
她将被引领着,滑入
更深的生活,领受
更多的折叠。现在,
人生的妙境正在她身上
肆意铺展,她似乎并不在乎,
仅仅因为:动作加大了点幅度,
浅玫瑰色的嘴巴上,就升起了一朵
小小的、胖嘟嘟的云。
2022-11-8
为词一辩
我知道
必须出走
才能赢得这一刻。
事实上,这不可能。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
既在正面,又在反面。
不可能同时乘坐两条船。
但,返回同一条河
是必要的——既然
下一秒的人,已是
翻越了上一秒的
那座山的另一个人。
该称许你什么?
我埋伏期盼,却不了解
恐惧的用意。我觉得可以
坦然或者慨然地,与某人一道
共同写下一首诗。何其
悲哀啊,这似乎也
绝无可能。改变了一首诗的
字距与行距,自我
也被微妙地修葺了,变成了
完全不同的另一个,
稳定在无常之变,连
衰老也可以称为小红、小花、
玛丽亚,代之以可能的
名字,在意义的反面。
2022-11-8
确凿与恍惚
——那人,是鱼的梦吗,还是仅仅,
——飞鸟,作为头脑的片刻恍惚?
飞鸟,巨大的影子铺满
整个天花板,连同啼叫。
声音细不可闻,又弹珠一样
无法让人静心。
这形象,太像个梦境了!
可那双眼睛多亮啊,瞳仁中,
有面帆从海平面上提起身子,
带着股咸涩的孤往之味。
“撤下这幅,换成别的如何?”
倦意从身体深处缓缓涌出,
一尾鱼,意图浮出水面,
悄悄向人世察看。
玻璃窗紧紧关着,
风声在不远处漫漶,
树木摇晃着千万个小铠甲
像一位打盹的首领。
2022-11-9
三个厉害人
在画家的草图中,
世界虽仍然庞大,但
代表夏日的蓬勃之绿已消隐,
代之以深深浅浅的黄褐——
太平庸了!雕塑家起身,离开
令人沮丧的这一幕。一首诗
跟在他身后,悄悄地观察他
迈开的腿、甩开的臂膀、提起的脚掌。
鞋底,一抹迥异于水泥森林的泥巴,
泄露了词语的秘密集散地。
季候的大面积裁员就要开始了!
不安一浪高过一浪。
三位的迷踪显影在人群间
无差别的空荡里,可能
被召唤,也可能被逐出。
2022-11-9
乘桴记
没有什么是女人们
做不到的,我之所以
知道这个,是因为深谙女人,
我与她们同属一个大海。
来自大海的教诲:每遗失
一点,精神堡垒就筑高一点。
最后,如果高度还不够,
就要再舍上自己
于万物中,藏身的形象
——在书本中,词语之后
密集的阴翳,滋养更多鱼群
溯游海的肺腑,抵达
崭新的第二日——一个起源如同
蜕变。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
二者之间的沟壑,应由自己负责;
夜晚将再次莅临,接通
未来的某个时刻,为更少的
倾听者。为唯一的倾听者,
——至终,少于一的倾听者。
母亲的胆气和少女的怯懦
一起注进酒杯,令我们和着
碎掉又粘合的心喝下。杯底调入
茉莉香调多浓密!我们挽起手臂,
一起乘桴,摆渡那悲哀。
2022-11-19
记忆之脸
——友人向我指出:否定存在之物的存在,只能代表虚无。
某次,我用儿子废弃的油画棒
画出一座小山。次日,有人约我
爬山,我说,山已经在那儿了。
那山,待在记忆里,睡眠一样久
我在山外面,飘来荡去
一件单衣,批上山的凉肩膀
我还画过水边,一棵树的倒影。
由于那树过于高大,至今
还没人见过它的全貌,
只能以揣测冒充认知,既然这是危险的。
我知道:蜂蜜,恰是出于蜜蜂对世界的
揣测。正因为这样,我的画笔开始
变得瘫软,蜂蜜一样,修改了画的味道,
接着是颜色。后来,波及了绘画的手臂、
波及了歪坐在沙发上,凝神思索的脸。
那是记忆里的脸,是一直描绘
而没有画出的那张脸,是众脸之脸;
是众脸中,最独特的那一张脸。
2022-11-19
真正的词
饮过咖啡后,心跳加速。
此处乃怀璧风险:
奖掖一朵云,竟耗费了
整个秋天。林中,
潜行者在空无处
正演奏着:沙、沙、沙,
落叶如听众,越聚越多;
松香,从叶缝间
不绝地透出,令两颗沙间
的寂静,微妙地翻涌小小的无唇之吻。
句子,即偶然地
被发掘出来。然而
真正的词却无需发掘:
它婴儿般赤裸、敞开,
痛楚,慨然的自觉。
2022-11-20
本质如此
有人说“下雨了”
一朵雨伞花从雨中
开出来,接着是第二朵、
第三朵。更多的花,
绵绵不绝地绽开。生命
对应此刻的雨滴,
花心清冷如微妙,花朵
敞开的中心的蜜
酿出天然的露珠。这时
我带着琴来,预备
将一些事,缓缓告知你们。
2022-11-20
信
除了少数雨雪天气,窗口
每天的笔记大致相同:
飘过的云、飞过的鸟和
快快慢慢跑过的男人、女人。
这些,被窗口奇妙地糅合了,
拼出海湾的形状。是它,
这海湾,照护者和倾听者。
窗口日常大开。风自由出进,带着
确认的指纹。未来,将有更多
关于海湾的信,在某人的书写里。
那笔迹随天气时浓时淡,
像不稳定的心率,在
不可见的跑道上,所激起的
一阵阵小小旋风。
以及,始终在场的那个人,
努力绷住的、小小的颤抖。
2022-11-20
杀回忆
因为当年一个误入
桃源有人打马返回。
只见云深,雾浓又不见马。
不知有汉的邻人也不掩门。
青梅倚着竹马,小镇居民
以梦为食,却也不甚匮乏;
没有电视机,夜并不觉长;没有Internet,
一样收发爱的互联,附件大都是悲哀
上完“爱”的必修课,有人不断梦回考场
直至满头大汗地醒来,如此翻来覆去
最钟裁决:你尽去观花,走马灯灯马走;
留伊在现场:继续胶柱鼓瑟,画地为牢
2022-1-21
失物的奥义
她们将他遗留下的衣物卷起来,
放入顶部的一个柜格里,等他翌日
返回,这似乎是双方允诺。
虽然这允诺,是以遗忘的形式订立的。
她们知道:“忘却”虽是至难功课,
但依旧要熟悉,要不断复习,
乃至最终真正失去。
然而他已决定将记忆剥离自身,
因为生命中的这一阶段,他已交代过,
无需索回。他仅需明了
某样东西已失去了,并不预备
寻找,更不希望,将难能可贵的遗失
变成可预设的一种酬劳。
偶尔的失去像一个秘密,提示
生命有其旁支,不仅要不断积累,
还应有恰当的卸载。如此以来,
那间放置遗物的格子,像一位失恋者,
将永远等不到恋人的回头了。
于是它把自己又抬高了一些——
一旦增加了阻碍,困境似乎就降维了。
2022-11-21
核酸之夜
夜晚,星星加厚,
云彩变薄,我们列队,
走到对面去。言辞沉默,
被夜色吸了音,话语
更像告解,而不是吐露。
——沉默的言辞是火焰,
点着燃烧的酒,玻璃瓶
闪亮的弧形,以及
星星垂钓的决心。
言辞保护沉默者。交出而非
攫取?天色还没黑透,
浮云在前方列队,
我排在后面,手里摸索着
口袋里干瘪的词,预备对应
正发动的掠夺。须臾
星阵抖动,蛇形的队伍节节散开,
露出铺满卵状碎石块的河床。
言辞,散落其中,是
城市的碎片,月亮的雪。
2022-11-21
始于队列
父亲的队列和
母亲的队列,本在
同属一个队列,经过时间的
发酵,起了化学变化。
后来,更多人加入了
这队列,成了
一个,两个,三四个
几个队列紧紧
傍在一起走,大家说
我们不是同一个队列
有自己的时间点
时间一到,恰当的那班车
来到面前,其他人
伸手:请,请上车,
这是你的专列,将送你
去你想去的地方。别忘了
多拍照片,发朋友圈
发家庭群,别忘了哪儿都
天涯一家亲
手指关节由红润
变成粉白,门框松开我们
时间关照车门,松开一路跟紧的
小狗的眼神,小猫前爪的
小肉垫,以及看它
绕着松松的尾巴打转时
大家微笑的脸,大笑的脸,
统统松开
一个人离开自己
原来的队列
回头审视,距离产生的
热切,我们说
审美这时就更重要
一千个人就有
一千个的出处,年分四季
月有圆缺,一小时
时钟转了一圈,我们
分散各地,愉快地谈起当时
紧巴巴挤在一起
所产生的的紧绷感,
大家都笑了,觉得
针对每个人的分配
都很公允,有趣
祖国如影随形,
每人都分到些思乡症,这时候
照镜子,很有必要
镜子蓄的湖水
看上去很深,
其实很远,领头
绿色的隧道,侧身进去
穿过舔脸的狼尾草
芦苇、香茅、黄金茅,
和高高矮矮的麦冬草
小路尽头,升起
一枚红气球
当年,那孩子
急于拿到红气球
热气腾腾地
跑进最初的冒险
离开队列,找你所自得的
母亲的声音
跟在后面
“孩子,小心点”,
她把这声音缝在
孩子衣领的内侧
稍一动作
声音就会溢出
这是母亲给装的行李
她的打包手法
最近,我才有点上手
但还没完全学会
2022-11-22
寂静与轰动
那是张留给迟到者的
空桌子,目前它还空着,
也没什么消息传递过来。
一只白鹭,在窗外的浅水里面
单腿站着,已站了些时辰,
对仗着室内空缺的部分。
矗立的白鹭和这张空桌子,
真的同处一个时空吗,
既然,一张看似无形的玻璃
隔开了它们?
迟到者引而不发,
白鹭收拢了翅膀的扇形,
将风暴埋伏在一旁。空气里,
硝火的味道似已隐隐就位。
大厅静静地,无人知晓即将发生的
裂变,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2022-11-22
巨鲸歌唱
——写给王涵、许帆两位年轻人
大家在各自的屏幕前
围坐成大大的一圈,边界不甚分明
但的确同属一圈。有人说
“该开始了!”“开始吧”!
阳光,把锁在海浪里的多彩
按照风谱出的叨唻咪
一一释放出来,一群人
共同完成了这件作品。
假如这作品需要一只罐子
地球,就是它的面貌,风是
它的传声筒,海洋与星星
作为见证者,众目睽睽之下,
又似乎难以解说,何以初见之事
充满了交融的熟悉张力,
像是有只巨鸟,将屏幕里的世界
整个合抱在它的翅膀里。大家盯着
巨翅投在海面上的暗影,
各自出了一小会儿神。水面以下,
一只鲸鱼乘着影子的庇护,缓慢地游过,
没有人发现,但确实发生了。
2022-11-22
问题或回答
事实上,对话作为一个决心
更甚于建立一种亲密制度,前者
属灵而恒久,后者则面临
电光石火的熵变。
你曾于古老的汉语中
提取出一定剂量的微妙反应物:
喏,若稳定了你与它之间
对应的存在,它就是你的。
我把这形而上的比拟
看作了决定,翻来覆去
试验了多次,最后确认了
可能之物的一个投射…… 好吧,
让我们避开某些雷区,讨论些别的。
比如,如何突破银河系?
如何在公转之时,因偶一目遇,
肝胆皆化冰雪?是否存在
第三维度的联结?
下一步,我们应该静下来,
继续向心灵深处攀缘,星星将前来
扫净台阶,词语将提着灯笼,
照亮幽暗之处的风景,
对,这也是个决心
2022-11-22
无法命名的
世界太吵了,为躲避
莫须有的追击,人们躲回
各自的壳中,关掉词语
——出处的美妙。关掉修辞
——柏拉图如是说
(忧虑的柏拉图说什么)
拎出往事,如同吞食丸药——
“用他人的余生治愈童年”?!
更残酷的,等在后面?
湖面已冰结,大海已准备停当,
关闭了涌动。如果它也静默成
一张白纸,一张灰纸、
一张黑纸呢?“这不可能”;
简单、直接。意义?
皮之不存,意义焉附?
壳,硬如青铜。凿井术正在
失效,指甲在窗玻璃上逆行,
发出尖利的喊叫。鸣蝉的余音
缠绕至今,逼近人间的争吵。
——事实上,不是鸣蝉,
而是冬季里众鸟的哗变,
令室内的聆听,长出
一蓬蓬松针样的侧耳。
2022-11-27
默词
未曾停滞:不可言喻之物
生在理性岩石上,葱茸茂盛
仿佛生来如此。事实上却:
你看见了,他看不见
树和鸟因追逐天空
而际会在某个黎明。初阳
将一股细雪,洒上万物之巅
有点甜,有点勇敢
勿忘:在幼象之年月,
孩子欣然与你相遇
初探人世的黑瞳仁
辽阔幽深,如临宇宙入口
在黑洞旅馆:他将未知的
称为“元数”,后来,又在
元宇宙中透射下姓名,以确认
启程日期——飞行术不止
对抗虚无的一个要领,
也是权宜之计,时代之痛……
纸质杂志悉数撤下,世界
正鱼贯涌入抖音时代
而空无,已驾乘着巨大的、
喧嚣的巨兽前来,搞浑词句,
引导象征。雪的沉默
也再次,于此日訇然莅临
2022-11-28
聚众围猎之夜
鳜鱼,黑眼圈小
白眼圈大。鹧鸪下山,
黄鹂据石为王。
白兔卧,黑兔跑。
麻雀三三两两跳跃。
“小鹿饮水”。
折瓶清供老梅。
园蔬余滋。
霜竹半身不遂。
西岭雪,行旅半途
一行人即将
一键返回。
核算核算
核酸核酸
借着夜和薄酒
“放开”,破土
萌芽
以黑遮面
大家开始讨论
等某一天来临
应怎样
展示自我
张扬存在
最后一个人说
想在最宽的
十字路口
中心的中心
楔进一颗
长两英寸的钢钉
之后
站上钉头
仰望天空
看白云,怎样
以他为圆心
展开漩涡状的纹路
编织风向
这样,
每飞过一只鸟
天空,
这蓝色的窟窿
就抽搐一下
2022-12-2
行旅于罅隙中
酷肖于
过去的某张脸的
一首诗
酷肖于
过去的某首诗的
一张脸
2022-12-18
冬颜
昨夜,风带几个键盘手
潜入院里,一夜免费敲打。
落叶如破铜烂铁,黑暗里
迸出暗红色的火星。
院外,白昼里寥寥的脚印
被悉数揭起,水泥小径
愈发白,愈发轻。
那是梦中发生的事。
第二天清早,院内干净得
像梦境褪去。灰石子和
白石子各就其位,
残叶灰烬般堆在石榴树和
黄杨、丁香、紫藤以及
海棠树的根部,偃息的风
化作数只流浪猫,散漫着觅食。
墙边抱香死的那几朵月季,
不知何事,又添了重胭气。
2022-12-18
广场舞
广场,缴出的事物
越来越多,最后,只留下
海天一色的赤裸,连风也绕道了。
广场已忘了盛夏戴着口罩、
牵着小孙子一起跳舞的那群大妈,
记不起在口舌自由的往昔,
热爱丝巾的这个大妈队,
怎样用高分贝的音响,
蛮横地轰走了对着大海
喝啤酒的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人
在鼓荡的音爆中,乘着暗夜掩护,
沿海岸向南疾走了好远,
还一路悄悄流着泪——
现在,一切都清空了:
大海伸出斧足,城市轰轰向前。
那段时间,恍惚的人们
聚在一起,谈各自深爱之事,
以及由此带来的掏空感——
大海垂着眼帘,沉默以待。
从此刻向那时凝望,
除了手艺的荒芜引发的虚无,
还有手纹的逃逸带来的孤单——
那避而不谈的:滑溜溜的鱼群,
默默地沉到了海底,等大海
用高剂量的咸涩将它们标注出来。
现在,广场彻底清空了自己,
大海静下来,大地也静下来,
人们都已安全地离开。
2022-12-18
天鹅
隔着手掌上薄薄的一层塑料膜,她
俯身,轻轻碰触丈夫的前额。只一触,
手就迅速缩回来——别惊扰他,让他
独自梦中继续,穿越生活,趋近地平线。
此时,他正微微蜷缩,侧躺在
不属于他的,另一个房间。
世界制定了新的规范,令亲密者
必须隔开,重温神秘、鲜活,
修正到陌生的关系。这一幕让她想起
上个周日,他们驱车经过一条河。
结冰的河水泛着银白,有雪后的空廓。
在恰好的视野之内,一群天鹅伸蜷着脖颈,
整理优雅的仪容。“26只了”,他说。
抛物线一路上扬,只是你不知道,何处到达
顶点的生活,以耳语告诫要“各行其是”,
“但,要当心”——当心什么,当时盟誓
没有明说。当心一些轻盈之物的渐侵渐入?
那时,太年轻了,无法确认的直觉
令人跟定生活的车轮,顺势滚滚向前
生活,是蜿蜒无尽的一条河
她伸出手,又缩回手的动作
正取自河的一段截面:我们可以分辨出
沉于河床的岩石、黝黑的淤泥、暗涌的潜流;
其上,河水轻浮于表,鹅毛一样随风而动
天鹅回到严冬的冰面,并驻留下来。
它们为什么来?为了要撬开冰层,得到迂回的
影子鱼群?还是为了练习隔着冰层的屏障,
反而看得更分明?类似于:人,
往往因另一张脸,而爱这一个
她记得那时,母亲向她轻盈奔去的生活,
投下忧心的眼神。现在,隔着薄薄的这层膜,
她突然领略了:所谓爱的忧虑,还应带上
一股安定的84气味,以及一点诗的跳跃,
和二十六只天鹅的绝对。
2022-12-24
种珊瑚
南太平洋一个岛上,珊瑚
因故大批死去。人们潜入水底,
在死去的珊瑚树原址,种下
一树树珊瑚苗。五年后,
小岛重获当时的珊瑚礁。
由此,世界得以继续——
是原来的世界,还是换了心脏的
另一个新世界?无从确认
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空间
只要阳光、洋气、水,珊瑚
按照其生命逻辑,就会萌芽,开长
——不在这里,就在那里
——并且保持美丽。珊瑚就是
日常处境。它是自然的,
是心灵的,也是诗的。
假以时间和信念,珊瑚径直生长,
死亡与重生相辅相成,变的硕大、
蓬松而坚硬,成为他人的荫蔽。
珊瑚在生活。同时探出触角,
拓展到飞翔的层面。
作为潜水员——越往深处探索,
我们越会邂逅一些
漂亮(尚未抵达美德)和自在:
珊瑚礁轮廓的光、不确定的瓷(词)、
以及,不安而令人兴奋的下一步。
2022-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