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窦凤晓的诗谈起
◎ 南京阿美
生而为人,我们借助庞大的庇护系统或修复系统,以期平安度过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也企图用灵魂代替速朽的肉身来探寻永恒,如同春天的昆虫蛰伏土中最终化蝶飞舞;亦或如河畔的萤火虫,以微弱之光,在生的幽暗迷雾之中寻觅各自的方向。窦凤晓的新诗集《鹿群穿过森林》如同细腻的画卷,将每一个觉知的瞬间编织起来,拼贴着山川花朵沙粒飞鸟的温柔,来熨平思维情感的褶皱;诗集以其丰沛庞大又如潜意识般深邃纵横的意象,让阅读有了全息般的沉醉感受。每一首诗似乎都在表明,这世界,我来过。不止于此,诗人彷佛借助词语的梯子,又或是静坐参悟,探寻生命宇宙的奥秘,并由此获得自由的轻盈。我曾对她说,“你得道了。”她回复:“我更偏爱零”。如同打哑语一般。
可见的与不可见的
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在窦凤晓的诗里获得了奇妙的统一。“那人去后,野藤遍布幽谷”(《辋川记》),思念如藤,缠绕山野,含蓄而猛烈;“溪涧自山间涌出,道路环辏/如数学谜题”,缠绕的思绪借山间植物刻画,烘托出“你一定为她醉心过,为她——/甘愿一腔心血化甘泉水/她的渴饮与/终南之秀,抻在美的两级”,这里借“你”写“我”,表达“正如爱之无可解决”。“山,用树形的寂寞/妨碍我们/……在春色向人们袒露捷径/的中途,你知音般随风而来”。寂寞如烟,也如远山,在诗人笔下是黑色的分叉树形。所谓诗画同工,由此可见。
诗人的季节也是可感知的:“酒器吗?大雨洗过天空/秋分后,清晨的公园送出/一两个中酒者/……淡黑的云,宿醉的混沌。/不完全坦白,透明的酒瓶”(《早上,在公园》),热热的,微醺的感觉跃然纸上。“在一个平凡的初冬午后,我感到自己/脚趾踩进了流水的房间,通体变得/洁白,善良,并且冰冷”(《初冬涉水》),某种记忆或情感变化的心灵状态,被清晰形象的记录了下来,深入骨髓。“她离开后/一片白云跟定了她”(《穷乡记》),还是写思念,庞大如白云,又轻盈若无般无处不在。笔法简练又绵长。“适当时辰,马尾草就会凭空/飞起来,变成一株马尾铁”(《植物游戏》)。大自然不仅是可感可观的有情物,还是可听闻的欢乐颂:“黄昏,灰喜鹊在矮灌丛里做窝/十只蜂箱抬着管风琴”(《寂静》)。诗人有一只灵敏的耳朵,听闻此刻大自然的合唱如同圣乐,高入云霄。当她在田野里遇到一朵花的时候,是令人屏息的“卡”住。时间停止了,人是花形,亦或花是人魂,浑然不辨,物我两忘。在诗人的眼中,甚至光影也成为了访客,轻落点点:“日落前,光线以谦卑者的姿态/掀开百叶窗,蹀躞入室。/隐隐林荫:林中鹿角,荫下苔痕(《某种行迹》)。她的诗,读来如同《诗经》般明亮,充满了自然气息和情感的世界如同仙境,让人沉醉其中。
窦凤晓不仅善于将不可见之物清晰的呈现出来,似乎更在意那些确凿的日常事务的正当性,挖掘其中的隐晦,使其变得可疑,如同黢黑的山峦显得暗影重重,大海退去,沙滩花朵逐渐变形——“即将融汇进夜色的/这朵无名小花……向大地投下的/不可辨识的影子”,确凿的事实模糊了,自然而然的事显得可疑了:诗人在称之为家的地方“继续编织,修补,打扫”(《低空生活》)的修缮生活被《飞鸟》所嘲笑:“其中一只,翅膀扑棱到窗台上/无辜的眼睛,探视室内的/囚禁,困窘中的自由彷佛有一朵/花魂……她知道,被收缴的中年到来了/不爱的代价比爱更大。她决定从梦中出发,即刻奔跑。一犹疑/时间就碎成了毒药”。这样对现实的质疑和反思比比皆是,构成了她诗歌中的饱满张力。
关于瞬间的想象,无论是一片海,还是一粒雪,诗人如同魔法一般调动出它们的前生与后世,类象出万千的景象。如《雪》,轻柔如彩铅,芬芳如绒花,闪烁如孩童的眼眸,坚贞如星星,存在于瞬间的遐思,出现在诗人寂静的冥想之中,——“而诗,只存在了一首/像我亟欲幽闭自己于万有之寂静”。在《别开生面的海》中,“在某处,却流连了好久,一千步一万步。/然后悄悄离开。遗下妻子一样的沙滩/母体般袒裎在不可逼视的记忆里/某种光,散漫着巨大的空荡荡。”这样浩大的时空转换,探索着生之未知和无尽的虚空。
“万物跟随着认知的深入/不断调整队形……被大海制动的那颗星,穿越/明亮和晦暗,犹自原初那颗。/一种伟大的倦怠,从深渊之中升起”(《困惑书写》)。在这首诗里,诗人展开了对存在的叩问和质疑。我们为何要存在,目的是什么?这种灵魂苏醒的状态是不可遏制的,身体不过是她的仆从罢了。不然呢?“我证明过我可以简单生活,摒弃/枝蔓的诱惑;若有所思的/芬芳。我可以晚睡早起,每天散步/以肌体的劳顿安置灵魂高处的匮乏。”这个匮乏感,或许是无所归依的孤独,直到某种伟大的启示降临。
实在的与虚空的
诗歌并不用来讨论哲学,但哲学的迷思给了诗歌更大的空间和弹性。窦凤晓的诗走过了诗艺的丛林之后,来到了存在的旷野。在这里,她孤身一人,开始了帝国的辨认与建立。“一只甲壳虫爬到镜心——过去的自我还没完成”(《弧面镜子》)。诗集中飞鸟的意象频频出现,时而高远,时而俯近。彷佛是意欲脱离肉身刺破天空的翱翔之鸟。抵达了自由的酣畅境界。“一个新我在走神马观花”(《在风景中》)。诗人所说的“新我”指的是什么呢?在建造新我的过程中,诗人又经历了什么呢?
在《雨墙》中,诗人写到:“孤山莹洁如卵,在雨中蜷缩着/远处的鹧鸪,向着青冥又虚空/散布一种叫无端的清苦味”,“空无之雾慢慢袭来——”。于是,我们看到《行至今生》的哀叹,“用手指(肉身)写作”的决绝(《纯粹写作》),幻想着在《赭红色的跑道》中,“以她为圆心,向即将到来的黑暗有力地漾开”的奋力。在“无端”的《雨墙》里“遁世”,在《渡河》里虚幻迷失,在《色相录》里倒退,在《没人》里的呼喊,在《猫形漩涡》发现语言失职,“寻求另一部向上的梯子”,在《初冬涉水》里的虚妄与融合,在《自白》里的疼痛之蜜和勋章;《两个男孩在歌唱》中的恍惚,《一片叶子》的空无感,《琴声如诉》唤起的记忆,以及布满《石头》的磕碰与《雨墙》的迷茫;也有《深渊》中的“爱情如日中天时/冰凉也早已写好”的悲怆,所有这些,都在叙写着“存在的瘢痕与啮齿”,和“月色里的美逃遁般的斜斜飞走”。诗风显得急促而无所顾忌,与之前的含蓄隽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愈来愈热爱这些/不说话的事物,曾经的喧闹/逐渐平息,像一只蚌呼出的珍珠”(《环形山麓》)。对种种喧嚣的过往,如同河蚌之于珍珠,不是遗憾,而是某种必然,一种宿命般的和解。个人所经历的,也曾被他人经历;此刻所经历的,将来也还会发生。这样的洞悉在诗集中随处可见。是顿悟也是证实。在诗人这里,词语并非城堡与自洽,而是射向无明的猛烈烟火,让日复一日的晦暗呈现出的光的花朵。这样瞬间的觉察,感悟和悲悯,在诗集中比比皆是。巨大的空无摒除一切人为的概念,命名和用途,那些枷锁如同秋叶般在此刻纷纷坠落。世界回到了它原初的样貌,活泼自由如同星空那般清澈。那些被虚空抚摸过的幽暗时刻,瞬间定格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和情感。
有限的和无限的
写诗是一种冥想状态,是与无限的链接,突破了一切可见和不可见之物,既可进入浩渺的造物者的视角,也可潜伏进幽暗的自己。
在《新词》一诗中,诗人想象自己如同新词一般进入一个如同陶罐的瞬间,屏蔽了外界的一切,进入自我消化的过程,淤泥,刺,疼痛,血这些生命的元素,在爱的烈焰下完成了自我的塑造。每一个瞬间都能够在诗人训练有素的笔下袒裎出来。这种在词语间漫步的轻盈,却在空间产生了巨大的回响。正如作者所言,“一首好诗/可以帮助提纯思想的清洁度”,它是将瞬间定格,在形象的加持下获得永恒。
诗人在充满宇宙感的《秋日课》中写道:“秋天,高窗将高天/悬置在更高处/一个有洞见的季节”“我想暂时抽离肉身处境/与所见的世界彻底平行”,这是令人惊叹的想象,彷佛诗人上升到了更高的主宰者的地位,瞥见永恒。诗人由此获得了宁静:“平静下来,挣脱了涟漪与畏惧/……与时间争辩,略同于一起摘取梅花/隔着无尽,我们互相致意——”(《我们去过的诗歌》)。“隔着无尽”是令人惊叹的绵延,在永恒的瞬间,我们如花般无畏。接着,诗人继续说到,“应当说:除了词,我毕生更爱/零的存在——我更爱你作为零的部分/如此时的窗外,高悬之蓝/垂直向下,笼罩而无所求”。诗人用零的存在指代空无——庞大而无所不包的空无,无所有而无所不有。一切都在瞬息万变,运动不止。当诗人凝视天空的“高悬之蓝”,那一刻,是令人屏息的。那颗巨大的宝石一样湛蓝的星球似乎唤起了内心无可名状的巨大的悲伤。那一刻,天空似乎触手可及,彷佛就是从你内心升起的湛蓝,人与宇宙已分不清彼此。“那夜里,我独自一人/站着,谛听着静无一人的滴答/悄悄流了一会儿眼泪——当时,全世界都屏住了思想”(《夜安小雪日》)。这种思绪,是人类所共同拥有的,置身暗淡蓝点,感宇宙之浩渺,叹此生之有涯。
这样的时刻是神圣的,也是令人讶异和感伤的。诗人与“白茫茫”的零的存在直面相遇——“纯然的雪光向我倾泻。彷佛阴霾/未曾笼罩,它,就直接乘驾着光莅临”(《中年的雪》)。向着虚空和无限靠近,是一种怎样的如同濒临死亡又重生般的悲欣交集的体验?未曾经历的无从感知,唐突地说出来,或许只会被认为是虚妄。但人总会有那么一刻被蓝色笼罩,被光包裹。此时,四周静默,万物鸣响。“飞鱼似箭撤场,海葵以伟大的孤独开花”(《台风预报》)。在宇宙中,既有绝对的孤独,又有永恒的和谐。这种可能的或不可能的是如此迷人,又难以触及,或者只有赐予的恩典可以解释。
“一只手,将这困惑写进/此刻的漩涡,却因太快而无法被读取”(《猫形漩涡》)。我们所认识的,不过是钟形罩里的世界。哲人们也形容此为“囚徒的困境”,存在之艰如同“石头”,“语言的失职敦促我们/寻求一部垂直向上的梯子”。在此,我们可以看见灵魂攀升的样子,语言已经不够,诗人需要的是启示,一种自上而下的启示:“高悬之蓝/垂直向下,笼罩而无所求”。这里的“无所求”,是诗人洞悉了宇宙和生命的奥秘。这奥秘是如此明白,却因人的本性而不被理解。必定要经历艰难才可能最终认识到除了这一条路没有别的路可言。无人可以替代这条发现之旅,如同“龙虾举着红色螯钳”般的倔强和无奈之荒诞。诗人再次揭示出宇宙的真相:“思想的浮游物或许正藏在/镜子后的黑暗中,爱一样爱着我们”(《关于生活的赠诗》)。如果说这种发现不是来自于信仰的启迪,而是黑暗中的诗人的自我发现,那么,我会惊讶于诗人的智慧:对于爱恒久存在的坚信。我以为这是比诗艺更难获得的礼物,也是诗集中的难能可贵的主题之一。
“他们躺下来,在光波荡漾的/丝绒般的可能性上:躺下,伴着恒星与流星”(《瞧,大海诗》)。诗人设想,或许只有躺下的低姿态才能看见或承受恒星与流星光照。在自上而下的视野下,诗人探索的主题进入了时间与永恒,这永恒来自于令人心动的刹那。——“你不会告诉他/时间在雏菊的锯齿边缘/所聚成的细小风暴/将会波及你和他,仅留下眼泪”(《雏菊》)。这样关于宇宙的宏大与细微的两极被诗人抻起,“露水发动的政变”不亚于一场火山的爆发。有限里的无限,瞬间里的永恒,在诗人的笔下成为可能。
2023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