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并不遥远:爸爸讲起
枪炮中的细节——起初,甚至并没有枪炮
只有饥饿、无知,炯炯的看客之眼
悲哀啊,历史,让我一脚踏空,即刻
进入此刻,一个闯入者。
爸爸的讲述兴味盎然,意外平静。
他说躺在高粱杆里少年的祖父,听鼻尖之上,
整夜子弹交集的声音:“沙沙沙沙”,(莫言写得算啥)
像蚕在宵夜,像从小到大
听惯的雨。可是谁见过那样的大雨,并在
青年时代被残酷地淋个透湿?
“一人一个女学生”,我的祖父说
“我不能去造那个孽”
于是他手起刀落结束了行伍生涯,一转身
丢了钢笔大皮靴回到家,
回到几个孩子的父亲。但从此他
日日饮酒,用寻常菜头
拌出撩人的美味,酒盅里跳出条火焰
他饮得吱吱响,像被生活的苦烫伤。
——苦都不是苦,饿了就嚼几分亲情。
战争已让人失无可失,再损折点儿亲情算得了什么?
我的爸爸一讲起他的爸爸就不能停,他
口若悬河,手舞足蹈:
谁都别走,坐稳当,听仔细。
历史应该口口相传。我的爸爸告诉我
在漫长的后来,他曾走街串巷地
连缀起祖父失散在乡野民间的那些情义,
替他熄灭炮火余烬。而如今,我已把
一首《饮水记》修改了多少遍*,
但至今也没有完全搞清楚
乖张的命运所为何来,无名的战栗何处终止。
2021-9-6
*【饮水记】
那个人,如今只能隔着耽于叙述的草皮
保持沉默。是三月,或者二月
反正从此人间亏欠了一个季节。梨花没有开放
他在不远处痛,回不了头,听青草们
咯吱咯吱响着,咬啮着陈旧的稻谷、树根
遇见石头就绕道三分
是啊,太久了,他一直在为我们找水
找水的可以居留,找水的所有不可能:
宿墨是干的,
无法濡染出一片山青水秀来
天青色的山,淡云斜渡的屋顶
在沉默中,被丢掉了的寒鸦的颜色
重新弥漫开来:那么重,不能呼吸的重
推土机打着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重
都坐在他的胸口上
筵席散尽。在首席第二位,他还在饮着,一杯杯的
执意要把身子填满,内心掏空
2009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