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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鹿群穿过森林》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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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3-04-30  

《鹿群穿过森林》之后



对写诗的人来说,诗是难以谈论的——诗的多义性对于作者来说往往是更大的诱惑。因而写诗和谈诗变成了一体多面的立方体,如何谈论它,是交给评家和读者的事——写诗实在是私人化的小事一桩,不用大声说出来。但总也有例外的情况,例如竟然结集出版了,这就需要聊一下,向人家交个底,纵然自我诠言并无多少底气,但讲讲对于事物的认知,讲讲在漫长的诗写生涯中,如何渐渐获得自我的元气——在“此时”写诗,为“此在”写诗,是件实在、值得的事情。

不妨将写一首诗比做个体大战风车的小型战场。诗这个文体,在各类文体中最不起眼,又最不合群,仿佛大街上,人潮都摩肩接踵地朝向着一头奔赴,偏偏有人想穿云度月,掰开人群痴心妄想逆行到对面——知其不可而为之,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代价就是,当一个人准备着将未曾谋面的一首诗设立成一个小目标,那就立刻不那么自然而且自由了,它变得世俗,拧巴,因为这意味着它需要凸现出来,作为一个显要的存在供人认出和认同。无论如何,一首诗的诞生,多少会违背它的书写初心,无奈“非如此不可”,只好就如此了。

就这样,《鹿群穿过森林》诞生了。有的朋友注意到封面乃是一头鹿而不是一群鹿,这头鹿,或是孤身以往,或是迷路(鹿)离群,总之,这正是一头写作状态的鹿。
《鹿群穿过森林》是我的第三本诗集,距离上一本《山中》的出版正好隔了十年。收录其中的这100首,经过了相对严格的限定式分类,最后确定了这个布局:分四个专辑,分别为花朵、孤独、时间、节制。分别对应着生命的感知状态、个体存在价值、关于生命纵深的理解,以及对于日常生活冗长繁复的对抗。

《易经•系辞》说,“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埃兹拉·庞德说过:“表述的根本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
正是如此,表述准确、立意以诚,是我个人给自己诗歌创作制定的两项道德。它是两条腿,缺一不可,长短不一也不行,两者皆备才能保证它顺利抵达它指定的读者——更好的机遇是如果力道恰巧,机缘足够,那么它有可能快得像要飞起来,这样的情况不多见——那是好诗,甚至是杰作的机遇。

诗歌写作同时也是一个重新命名的过程。哈罗德·布鲁姆称之为“废名”,我理解为“去名”,重新命名,赋予普遍事物的个体意义。其中,“思”必然在场,因为事物经过重新命名,剔除旧骨,植入新概念,非得有明察秋毫的诊断书和一把精确的手术刀不可。这能力就是从日常得来的:日常事物经由个体经验的不断试验和改组,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另外的东西,它将经由言说之路,获得意义的许多个切面。
诗歌写作中,我个人信奉的“未完成”哲学,即“将某事控制在抵达的中途”这个概念。某事完成度达到50%、70%、90%、99%……,由此,审美的目标之果永远在前方枝上悬垂,既触手可及、又无腐败之虞,这是“心外无物”的一个理想主义愿念。我曾在多年前的《自我之鶴》一诗里写道:“它强调自我的扇形决不许走下坡路/一旦它低下,就成为感知的俘虏。”用词甚为决绝:“决不许”,表达了对于未完成状态的强烈期许和护卫决心——这种充满未知之变的“未完成”即是促生写作的花朵的营养土。

“思”是引发改组、产生诗意的途径。我觉得写一首诗要足够安静,最好安静到接近“孤独”的状态,这时,透明、裸裎的自我对话就会出现。作为一个中年写作者,近年来,“困惑”与“倦怠”成为了我诗里的常客。“困惑”既是一种处境,也是一个美学关照。它是“不确定”与“不稳定”的双重机会,对于一个诗写者,这种机会弥足珍贵;而“倦怠”则是需要克服的东西。倦怠是生活对人发动的一种常态化的袭击,要小心地迈过这些沟坎,就需要过人的体力,不止是笔力。这对于年龄、阅历、书写与思考来说,都是一场有趣的角逐。这个角逐现场,从创作的角度讲,居然呈现出一种当代艺术般的混乱、多元。我认为好的诗人应该多训练科学、哲学与艺术修养,使自己获得一种融会贯通的灵敏直觉,将“困惑”拆解为小径分叉的花园,同时“倦怠”也将无机可乘。
在这本书里,尤其后半部分,关于时间的思考,基本也是我对于“写诗何为”的反复思量。我写过很多“为写作而写的献诗”,我发现自己很早就开始写这个“反复思量”了。我思考:写诗何为?

我的诗写历程并不明晰,方向也未经预设——顺着一种自然而至的状态,迄今为止还没有写出一部像样的长诗。也就是说,对于诗歌写作,我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怀疑。献诗就是一种自我厘清。此外,对于精神而言,大抵需要有一个内核,一个称之为“神”的所在,摒除杂念,虔诚以待。无神论者的需要一位“自造神”,看上去像个悖论,实际上是个需求。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诗的创造若没有通过物质转化为光的精神通道,那么,所言之物一定是灰扑扑的,缺少灵动和光彩。这么说来,“献诗”就类似一种宗教,有求告、感恩和践约的意思了。

谦卑的节制,和无所获的快慰。
在本书第四辑里,空无感愈加弥漫,它不是消极避世的,而是积极建设之后的逐步了悟。比如《造海》一诗,海“建成”了,建设者却以身殉道,为了逼真地还原风浪,而将自己投身以风浪——直至彻底成为风浪。看上去是“道成肉身”,实际上,巨大的虚无与填满正是我对于生命的理解。

总之,谈一本诗集的创作经历,其实就是谈一个人的诗观。我的诗观就是:用心感知,以诚待文,向寂静去写,向纵深去写,向自我重构去写。






按:这是一个应需而写的创作谈,之前有个啰嗦的题目,发给挚友,他提了如下意见:
題目有點長,建議改成「鹿群穿過森林」之後,無須副標題。此外,也期待妳談談語言的在場。另,個人認為,詩歌必然在安靜中棲身,或者說詩歌本身就是安靜的存在,也就是妳說的元氣,它指向自身,不指定讀者。讀者既不是它的目標,也不是它的意義。當然,如果我們首先界定了它是一種文體,就另當別論。我個人認同佩索阿說的,詩歌是個體獨處的方式,此外才談得到它的歸宿和妳說的意義的切面,也即,它並不必然和有義務成為世俗的一部分。一點淺見,全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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