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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2021年36首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2-02-07  

2021年36首





晚雾

万物消匿其中,等你
欺身而至时,以突兀的边缘线
刻画你。由此你被摹写、被揣测,
被篡改以艰涩他者。

2021年岁首的某个傍晚
田野与城市附耳密谋,
策划了这个瞬间。入彀是早晚的事——
多年前,你已洞见了它。

雾之迷茫对雾中之物有效,
其内部,则安装了一台
喷洒小水的洗涤机,以巨大和细微
同时通过偏颇的招徕

当雾由浓转淡,世界即将还原
暮晚的戚恍之光,将“我”
释放出来,渐渐与本人汇纳、重合。
那晚归来后,你即刻百度了一张

暖黄的厨间图景,当做日课
发给某人。这无人目击的
动作只用了几秒,但构筑整部场景,
却要耗尽一生的慢。


在急剧的信息冲刷中保持自我定力


书本被保护得很好,塑封整整齐齐

显示洪水安稳,岁月静好,定格在
慵懒而且混沌的“慢”中。但偶尔
鸟鸣啾啾,从漆黑一团的字句间隙
啄出小小一颗星,两颗星,暗夜中
有灵魂,也传递痛楚的心电感应吗?
神的凝视凌虚而迢递,非自书本的
缄默;作为“一的舵手,不需要
假它者之手。自我运营源于失序期
的好奇之心,很显然,一旦好奇心
打破了某种平衡,拥兵自重的营盘
就将倾斜散乱,暗影暴露出山峦与
深谷的交媾。而愚见并未从禁忌中
汲取警戒!神的瞳孔因无望而放大,
我们却依傍着流逝,继续加速潜行。




在一幅画面前


那幅画,
预先表明了立场。
站在它前面,努力仰着头,打量那
漫无边际的辉煌线条,和其变幻的瑰丽色彩
(这才发现画幅巨大,几乎是我两倍高,宽度更是不可计量)


我感觉置身在烈日炙烤下,
一点点地灼干了水分。在茫茫平线上,
花瓣卷曲,叶片委顿,一丛渺小
一览无余地等待着雨天。

那画静止不动,展厅却向着四方
迅速裂开,似为“无限”腾出道路,等它
以什么具体形象,确凿地出现。

2019-?-2021-2-16
致敬格哈德利希特(北京国贸中心LV展厅)




好消息


好消息一个个,接踵而来。由于

禁止鞭炮,新年只能看看电视,谈论一下
婚嫁、身体、收入和成绩好坏问题,急欲
脱颖而出的响亮之音,一拉四平腔地
长久噎着——那是声音之后的声音,
伴着不安的寂静,终将把一个人
从人群之中分解出来。

客观上讲,这好消息,几乎是一丛
水仙花,香远益清,沁人心脾,熨帖地
楔入新年氛围。人们正待说:
“转眼间……”转眼间,过了初一就是十五。
中国年客观到时间线接通了生命线,
“一个好消息”,那声音,将一个人从肉身剥离,
仿佛已做好独立于其他的准备。




无叶树


一天一天,我掰着春风

因撞上枝桠而改道的核心,
向其里面窥视。我看见什么?

穿过楼宇的风猎猎,
将风暴降维,用作了寻常。
我听到什么?

肥大的叶子,曾因过于
浓密,被我大刀阔斧地
删繁就简,那是在去年。

整整一桶的鲜绿小果,
拎过了幽暗深邃的街巷,
指向那只墨绿垃圾桶。

耳边响起著名女作家
摁下抽水马桶时,轻微的一声“轰”。*
那么骄傲,即便是死亡。

她盛放过,当我从一本厚传记中
确然找到每个人的名字。
她奇迹一样地放弃了——我却没有。

因我还要等着:风加剧着
枝桠的青苔,黑暗将托举它,
渐渐进入更好、更矛盾的夏天。

*张爱玲。她曾用抽水马桶处置掉自己的一部分。




良夜


白昼的绿草坪上开着茂盛的

叽叽喳喳,一百个孩子
在小三角白帐篷上画天堂,
海静静蜷伏在脚下,温顺,驯良。

人们离去后,夜幕咣铛垂下
巨幅的海面被锵然贯穿。
与此同时,风把巨大的号呼
一波一波输送到我这儿。

我,独自一人,坐在洪荒时代的
暗黄色灯光下,听着,思忖着
温驯与獠牙二者之间恰切的平衡,
以及海有别于我的其他地方。





珍爱源泉


一则消息

突然迸出手掌:
小小一簇紫火苗,
在灰白墙壁
与细韧的钢丝间
游走、穿插。
这动人的攀援,同时
还伴有细细的尖叫,
自六角花瓣尖的绒毛末梢出发,
透过微温的屏幕抵达。
下意识中,我抬手
轻轻一拂——
突然,我记起当时
W·H·奥登般的、
由我亲手塑成的那张脸,
做过完全相同的动作。

时空重合了。我还是
那么年少、轻逸……但

眼下这几朵,显然
已不是埃兹拉·庞德在地铁站
邂逅的那些。额外的美
命我即刻重蹈过去——

同时强调它们




第十一只鸟


这一刻:

距离的数学,与
空间的美学,叠印
晕影的现象学——
水波上,
氤氲了十种鸟。
后面不远处,
大小参差的孩子们
熙熙攘攘,奔突穿梭不停。
人群与水波
两两涌荡
于乱麻间怀璧而行,
水波,竟能稳定住
鸟群的瘦腿杆
并印画下它们
熙熙攘攘,奔突穿梭不停。
其间,最不起眼的
那灰鹳:却木桩般
杵立在水上,
半天不见一动。
我屏住呼吸,
静静等着。我知道
一旦它动一动,铅翅上
收敛的光,也即将
危险地翕动。







他们的蝴蝶


连日雨下的倦怠,一个闪失

季节就翻篇了:仿佛秋天
接通暮年入口,孤单、阴冷,
令世界变成孤儿——最炽烈的爱
也翻不了孤儿的底牌——
谁知道,蝴蝶如何从孤儿的幼年
准入了盛年?盛年又何其短暂?
盛年,不是顺传统之河漂流而至的,
乃源于命运的一念之奇突。蝴蝶
折进一个人的大脑:
于是
他拥有了隐秘而易损的
那一瞬:
自我专属的蝴蝶。
会意及此,他长吁一口气,
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雨已经停了。落日混合在
滚滚霞彩和晦暗的夜之间。
他把背影削成笔直一线,
与窗框重合——
我们都知道,相爱之后
接下来的重启程序更茫然,更复杂、
同时也更确凿了。






越来越平静于事情的任意性发展


鼠标版展开的世界

拓开无限阀门:
我顺着一只云层之手的招引
越过山坡,看到另一端
隐约而巨大的裸体。那是
雾状的往昔,包裹在谜团之中,
希图我能握住
向此际递过来的那只手。
可以接应这时刻吗?
我转过身,却发现身后
空空荡荡,词语孤零零
因疏离而散落,像雨后的蘑菇,在
不可思议处疯长。我明白了
判断一件事、审视一个人,
必须独自完成。
这时刻终究会来——它来了,
就在此地、此刻。我的内心
响起悼亡的音乐。逝去的人,
失去的事物,都沾染了一层
轻微的震颤。迟早,我亦会成为
这段音乐的心之所向。迟早,
孩童会长大,面对未来的宇宙,
领教其如何充盈而未知,
如何不解而虚无。
他将趟出一条专属的认知之路:
迥异于以往经验和判断,以及失误。
而我,正待扩展成
一张喷香嘣脆的广场,
轻轻卷起面前迷团,正像当年
那率先交卷的少年一样




布鲁克林之夜


——“又不是什么大地方”,那位母亲如是说

如果世界是半圆形的
纽约就是广场。落在布鲁克林大桥

拉索之上的鸟儿,带走了她的一片天空
以中和旅途的倦怠——倦怠只在一时之间

窗外明亮,窗口寂静。连月光照着窗台
微响
都被捕捉了:一秒钟,大过十个钟头。

大雨竞相滂沱,大地联通脉管。
鱼群发射在大海的秘密通道中,瞬息抵达彼岸。

幼年的翅膀印着星光,闪烁
如北斗,孤独地一贯明亮着。

有人枕着雨声,熟睡进夜晚深处,
顺手捞出第三季的剧目单。




瞎扯淡的来来去去……*


费尔明哪·达萨数次干扰我
走自己的那条小径:她拘谨而完美的盛情
并不针对某个人,又像仅仅针对我一个

援引自干瘦的恋人
膝头摊开的一本书——但人们都明白
不可能按照一本书的指引生活,

人各有归途。宿命也有自己的伦理学:
按着它预先设计的程序,一步步
走进命运的靶心。

这样的危险只存在一次,何其有幸,
我曾领教过——我已经领教过了,
并且,还在继续。这不同于任何人。

时间过长就失效了。六个点,由惊叹号变作
余音袅袅。我们知道,晨读的时间
一过,考官就要进场了。考官不理会

空白的情感,只确认写满“正确”的试卷。
我们说,每个人的舟楫上都站着各自的航标。
我们只需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引自 《霍乱时期的爱情》结尾:

  阿里萨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他说完,然后从窗户中看了看航海罗盘的刻度盘,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际,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远能航行的河水,说: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黄金港’去!”
  费尔米纳震惊了,因为她听出了昔日圣灵所启发的那种声音。于是她瞅了一眼船长:他就是命运之神。但船长没有看见她,他被阿里萨冲动的巨大威力惊呆了。
  “您这话当真?”他问。
  “从我出生起。”阿里萨说,“我从来没把自己的话当过儿戏。”
  船长看了一下费尔米纳,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萨,看到了他那不可战胜的自制力和勇敢无畏的爱。于是,终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无限的这一真谛,这使船长大吃一惊。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来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
  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爸爸讲起我的祖父


历史并不遥远:爸爸讲起

枪炮中的细节——起初,甚至并没有枪炮
只有饥饿、无知,炯炯的看客之眼
悲哀啊,历史,让我一脚踏空,即刻
进入此刻,一个闯入者。
爸爸的讲述兴味盎然,意外平静。
他说躺在高粱杆里少年的祖父,听鼻尖之上,
整夜子弹交集的声音:“沙沙沙沙”,
像蚕在宵夜,也像从小到大
听惯的雨。可谁见过那样的大雨,在
一个人的青年时代,被残酷地淋个透湿?
“一人一个女学生”,我的祖父说
“我不能去造那个孽”
于是他手起刀落结束了行伍生涯,一转身
丢下了钢笔皮靴。回到家,
成了几个孩子的父亲。但从此他
日日饮酒,用寻常菜头
拌出撩人的美味,酒盅里的火焰
被他饮得吱吱响,像被生活的苦烫伤。
——苦都不是真的,饥饿才具体——

五脏六腑都翻过了。狠下心,嚼几分亲情,
战争已失无可失,再损折点儿亲情算得什么?
爸爸一讲起他的爸爸就不能停,他
口若悬河,手舞足蹈:
谁都别走,坐稳当,听仔细。
历史应当口口相传。我爸爸告诉我
在漫长的后来,他曾走街串巷地
连缀起祖父失散在乡野民间的那些情义,
替他熄灭炮火余烬。如今,我已把
一首《饮水记》修改了多少遍*,
但至今也没搞清楚
乖张的命运所为何来,

无名的战栗何处终止。

附:【饮水记】
2009,窦凤晓)

那个人,如今只能隔着耽于叙述的草皮
保持沉默。是三月,或者二月
反正从此人间亏欠了一个季节。梨花没有开放
他在不远处痛,回不了头,听青草们
咯吱咯吱响着,咬啮着陈旧的稻谷、树根
遇见石头就绕道三分

是啊,太久了,他一直在为我们找水
找水的可以居留,找水的所有不可能:
宿墨是干的,
无法濡染出一片山青水秀来

天青色的山,淡云斜渡的屋顶
在沉默中,被丢掉了的寒鸦的颜色
重新弥漫开来:那么重,不能呼吸的重
推土机打着盹,仿佛天底下所有的重
都坐在他的胸口上

筵席散尽。在首席第二位,他还在饮着,一杯杯的
执意要把身子填满,内心掏空





造海的人


一个从没见过海的人

用大半生的时间,
打造了一座海洋。他

先在大地上挖出宽1000米、长至
无限的一块地基,再调集了
100台压路机,昼夜不停地夯平它。

之后,又不知从何处
引来了的清水。并在水里调入了
靛蓝与墨绿。为了更加逼真,

他去了趟海货市场,向鱼贩子
讨了些咸涩。海货市场满地的鳞片
跟踪着他,直到接通新的大海。

鱼群是他按着云彩的倒影
大大小小、一笔笔拓下的。一颗虔诚之心,
值得收藏所有的涟漪。

风帆的技艺他早就掌握了,
鸥鸟对他也不困难。当鸥鸟
撑起风帆的时候,风浪随即就会兴起。

工程接近竣工了。他躺在
峭拔的海岸线上,凝视并思忖,如何让大海
趋近完美。寂静中他晓得了真正的海

必须保守风暴。他提着肉身
走下了海岸。一步一步,直走进
他亲手打造的、无垠又无限的大海中心。





众树歌唱


我所赞颂的虚空其实并不是

真的,这个秘密,应由我亲自揭晓。
时间之神恐怕没有十分的耐心:陪我重返
过往几十年,将行经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
重新勾勒一遍,并在梦与非梦之处,暗藏
一键返回的陀螺,以便力挽狂澜,
将我从怀疑者的立场上一把扯回来。
磐石确凿存在。我暗存着那珍贵一刻。
那或许会发生的一刻——或者说,
那已经发生,却被刻意埋伏起来的一刻
——虽名之为“虚空”,却重于所有丰盈






苦甜海


能寄出的
即便
仅是缩略版的海,
收件地址也没建成。
六月的雪花糕与云片糕
提着灯笼联袂而来
照海,照风浪,
可见的白茫茫与
不可见的人心茫茫。
海,被独特的缰绳
牵引、上升,
散星般在月下洒开,
你被追问:当上升的痛
大于下坠的快乐,
怎么选,精卫还是嫦娥?
时世早已将精卫
改装了警卫;幽闭嫦娥
一步即折返:
1600米的广寒月桂黄
乃砍树的西西弗斯
对抗得不到定律所设的
通行码禁忌。

广义的囚禁:
他;无用的每一斧
我:无用的每一句




细雪公园


仿佛有过:

柳岸相招的某个瞬间;
侧肩错过樱花的某个瞬间……
乱石头斜插入水,
某个瞬间,让人以为
生活又复活了,
又可以怎样,
又可以怎样怎样。

不可知论将误导更多人。
“一瞬”倏然失手,滑入九月深处
井里,香气升腾,
略显陌生的鸟啼于空中接应——
半支月桂乃“过往”尾音,
替人将细雪簪上乌鬓。
那只手,
微微颤动,

多致命。





一个傍晚


傍晚,她一个人来到操场。

假期疏散了人群,八条跑道空空荡荡,将
赭红色的圆圈全力推开,空荡
拓开了更大的空间,这样,
“一个人”的事实就显得更为确凿。

她做了一组热身动作。略微迟疑之后,
又做了一组——然后开始奔跑。她不知道
身后有道目光一直尾随着她。
她徒劳地、一圈圈地跑着,直将头顶的
明亮旋转入深灰的蓝。

仿佛看不见的手在天空打水漂:几只鸟
被投入空中,先张着翅膀滑几秒钟,再奋力向后蹬腿,
跌跌宕宕向斜上方飞去。她停下脚步。夕阳
将她的侧影用金线精心地编织出来:辉煌、玲珑,
几乎稍一用力,这幻影就会火花四溅地崩开

——或者正因为这样,或者,
因为头顶那鸟儿,她醒目地停在时间里,
凭着赭红色的跑道怎样收紧。
而白色界线正像汹涌而来的句子,
以她为圆心,向即将到来的黑暗有力地漾开。





恐惧


恐惧没有形象,甚至

没有形状。当她从梦中
转场,知道上一个梦已经翻台,
而她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梦——她记得
她是以一个漂亮的后滚翻
进入这个梦的,当姐姐提示她
“不合时宜”的年岁之网正在通缉她
——她逃脱了,这是当然,自始而终,
方法如此被发明出来。她知道
被捕之日有时,但并不害怕。因为
岭南的荔枝曾经画下她
流放的轨迹,等待命定的重合
去完成这不可能之悖论。
她知道终究会被捕获,那日子
不远了——她,也许已入某彀中,
只是恐惧过于日常,她没法儿一下子
辨认出来,并掏出谋划已久的
逃生路线图。她等着更高的恐惧,
一直等。那恐惧久等不至,
甚至变成了隐秘的恋情,悲剧
一样,美得惊心。






一棵树


对人来说,那棵树

应已脱离了已知之“树”,
进入无穷尽的状态。这在于
意识对它的想象。
无从触摸:它深入大地的、
庞大根系;粗壮而笔直的树干;
树干之中,由可知到不可知的,
每条显性的枝干,每条隐性的脉管;
以及遮天蔽日、不可计数的叶子:
水嫩的细芽,虫噬的褐斑——
直到有一天,一只鸟儿
——一只纯粹的鸟儿
途经此树,竟然驻扎了下来。
这棵树就这样被褫夺了,
成为这只鸟的附庸。
而人呢?人乃是永恒的流亡者——
从时间、空间;从这树、这鸟儿。
路都是背向人而修筑的。
因此说,抵达悖谬之岸,只需
一颗种子就可以了。可以举证,
两年前,一颗朴树种子——
偶然地落进我的庭院。
当它崩开土壤、放出芽苞,
“我”随即也从无穷变幻的形状当中
稳定了下来,但一声鸟啼
再次破坏了它。




赞助一个梦


一个梦来到

我的房间,准备包圆整个夜场。
还能怎么办?在梦里
只能由着梦摆布、编排,
根据其规范,亦步亦趋做它的配角。
梦是醒的镜子,但不是醒的拷贝片——
梦有自己的排场,只能就范,
别无他法。在昨晚的梦里,
我看到了善意的星星
降下长抵地心的光索,边缘朦朦胧胧,
对触摸之手友好。我命令自己
缘其攀爬,并告诫道:“抚触
第一颗星,遑论其他,且戒贪心!
梦的上层有人应答。
声音虽小,但清晰、透彻,
泠然有钻石质感。“终获至宝!”
我感激地向上加速。
借着微弱的星辉,看到了
不远处的大海。我清楚地看到了
巨大的、在白昼里不曾看见的海!
它鳞动的微光
在翻腾,
敏感激烈,犹如思想斗争。
终于过上了精神生活!
内心的激越,几乎突破了
梦的边界——

但大海依旧静谧、昏暗,
压低的咆哮,在深深的睡眠之中
显得多么软糯、驯服,

仿佛唾手可得。






手放在阳光下,

年轮突破了树干。
朦胧的金黄绒毛是
对过去年岁的念念不忘。
而手的主人,却一直等着
适宜的条件,重新出生,再次长大。

树没有衰老,只有死去。
而人是从手上衰老的——
不是手心,乃是手背。




树豹


树叶在夜晚向下

倾倒出大片的豹纹。
潜意识的豹群
被显影。但如你所知,

豹,乃孤独的动物,擅长
在群体中保守高贵的个体。

因而月下的树影不过是
一个的白日梦的延时。它被
泄露出来——止于泄露,
并未被阐释,尚令人感到侥幸。

风吹树冠,豹群
即刻逃逸,世界归于平静。





傲慢


缓慢语速是傲慢的,

低不可闻的语调更甚。

有人精研傲慢之道,
驾驶碾压车,希图

通过时间的隘口时,
得到速度豁免。
心口如一的少年
就这样成了傲慢的拥趸?

迟早得明白:一撇一捺,
简单、直白,术业并无市场。

活总径直走向死,
毫无征兆,没得商量。
电梯里对话:
赫赫扬扬的,一朝,什么都空了

死者沉默以待。白昼的余额,
无情地,再次,从夜星之瞳里扣除。






象形文字之于我


傍晚的大海于背面敷粉

用遥远的汹涌前来知会:如今

那人已经离开,又一个因过度
熟悉而亟欲逃脱自身的任何人。

将轰鸣的抽屉关上,将露在外面的
微小的波涛调至静音。“突然有一天”,

如此开场。疲惫的贝壳被巨大的涌动
清空,涅槃于旧我,程序重启。

我们知道,新秩序的要求,将从零
开始破壳,嫩绿的喊叫,随着

上升的水汽,在象形文字之上滑行。
无知是掩映的飞翔,以前的困窘也是。




思乡者


浪花,与入侵天空的

云朵,互为拟态

人群滞留在画面之外。臂膀
抱拢着,阻绝眼巴巴的小孩。

曾祈愿远离的喧哗,如今不再
侵扰耳轮。麻雀是天空的水印

意在模拟鸥鹭。精神之舟
遁迹于海的辽远。

发动机连绵的轰鸣,掩盖了
乌云镶着银边的、自由的啸叫。





有意义地度过每一天


火车载石头,大地震颤

何路因清白而受阻
何人追踪,进入一条

崭新的运载线
请入生命的石头,多么轻盈
在不可预见处,它将纵身一跃

翻入沉甸甸的本意——
我们说,石头心太重,
要握在手掌里,用毕生掂量

风,翻越逆流的鱼脊
抵达眼睛、面颊,轻抚砰砰的心跳
修葺遗忘的答案

时过境迁之美!钟表
于沉睡中调拨闹钟,意欲绕过
繁文缛节的花瓶,抵达真实庭院

在风中,在音乐里,
在檐下燕子的呢喃里醒着
真实而逼迫,需转换角度、场域,

在新的思维触屏上
敲下时间的手指,怎样
从无声的转场中,抚平痛楚

签下谅解备忘录。积雪呵护
的嫩芽伺机着苏醒。等
春天温柔一击

平衡术说:永不。时间专列
不单运载某一瞬,而是承担
全部分量;逆行的光,多年之后

将照彻涵洞,催动孤独而沉重的
运载。一张张脸,在某次未及冲洗的
照片中微笑,张扬命运美意。





秋声赋


于锅灶间

偶尔抬头,见灰色高楼间
一截丝山像只赭色大手
稳稳托住一块竖版的、
不着半丝纹理的一块湛蓝,
纯粹,带着神性的静谧。
震悚于这突然的暴击,你的手
于半程悬停,衔接微妙的
进退两难。这一霎
所凝聚的空湛多自在!
它摒除了回声的杂质,
独立于斯,迥异于其他万有。
——似乎有巨大的交响乐
从静极的蜂鸣之中涌出,
潮水般裹挟你,
无人听闻的美妙之所。
而你,清晰地知觉自己
伴着腋下的某种奇痒,
一对鹅黄的幼翅正
隐隐鼓噪,试探扑棱出来。



蜂蜜与铁


花,于日常中藏起蜜,

等待绝对的真挚,
与她的甜中和。

蜂蜜,应用来侍奉长者。
少年人轻率、莽撞、
倔强,却因爱而畏缩。

精神与肉身
古老的棋局无从逃离——
只有快速奔跑。

花一路追踪,命蜂蜜
抹上空寂之果,
与未来此刻的你际遇,

虚杯互致,痛饮苦酒:
秘密,爱;
蜂蜜,铁;

味蕾饱受压制,
吁请词的突围。



冬至日


在冷风中,我丈夫的母亲

敲开我家的门——她,一位永不停歇的女人,
一位为孩子们操了一辈子心的母亲
携着门外的风雨交加走了进来。

我和我丈夫正坐在餐桌一端,捞摩飞锅里
热腾腾的各种食料。这位不是我母亲的母亲,
穿着厚厚的羽绒棉衣,戴着一顶深红的宽檐帽,
在靠近门的桌子另一端坐下——没准备换鞋。

一种下坠的不安伴着冬至的风,
灌进这个空间。由于儿子在远方读书,
餐厅连着客厅的这空间已过于空廓,我特意用照片
在墙上做了一座小型的家庭记忆馆。

在地球的另一端,某座城市、某个公寓房间里,
方才,儿子一边从烘干机取出被罩套被子,一边
抱怨着“见鬼,怎么皱作一团”,一边分三段跟妈妈(有时不得不挂断)
讲了三个多小时——“人应该有(建立)自己的精神生活”。

在诗里,除了生活必要的佐料,一定还要有
天空,天空之下的群山,天空之上的鸟。
若鸟群的到来不那么凑巧,起风时
上颺的落叶也能胜任:不确凿的美,恰切的远。

眼前,这位母亲拒绝了一起进餐的约请,
继续她的絮絮叨叨。小儿子如何,女儿如何。
女儿家的小外甥如何鬼精灵:“五分钟”——
人人都懂得,有份对自己的生活提要求。

接着,她又(意外)谈到:某家儿媳如何能干,
给婆婆零花钱,一甩手两三万。有年入千万的能力(儿子不用干?)
因此那婆婆逢人就讲:“越看越俊,越看越漂亮”
(真是彩票一样美的儿媳,那家人是怎么中的呢?)

我的丈夫对我说:“你不必多想,这只是
一则乡间逸事”——而经历了相当的事件后,
我早明白所谓意义:必要的自我复活,必须的坚持在场。
仅靠书本得来,一定连丁点儿皮毛也所剩无几了。

一刻钟前,刚结束了关于“精神生活”问题的探讨,
即切换到如此现实问题——我明白一位母亲的疲乏,
却无法去拥抱她。瞬息的停滞后,她又匆匆投入前面风雨
——也许,她也有属于自己的轻盈的时辰

我们都需要一片自己的屋檐,以躲避风雨,
俟晴日再起飞时,阳光照耀,万物显耀。
作为——生来作为母亲。基于殊途同归的爱,
以稳固为基点,以飞行为征途。




儿子要我去网上down松鼠


我听说,布鲁克林的松鼠很多,

儿子同学的朋友圈印证了这一点。

它毛茸茸翘起的尾巴,晶莹的小眼神,
与儿子对视超过了十秒,超出了我的想象。

想象的事物,总先事实一步来到。某个冬夜
我在厨房劳作,先是看到一道强光穿透天地,

大约十秒钟,巨大的车轮才辘辘跟上来碾过头顶,
惊异的心放下来,顺手也放下了擎住的章丘铁锅

某日,我去探访那位笃信“意外之美”的画家。
意外地发现:虽面容未改,但头发与我一样

均已染过,发根处透出细细密密一圈黄。
如此不忍之事还有很多。比如,每次

向母亲告辞后,她总再次开门,
招呼我看一看电梯间的绿植

我说:“妈妈,物业会给你提意见的!”
其实是在说:“妈妈,告别后别再回头”

如果你信任远方的风景,一定会理解
身旁绝对之物:不能与之对视的深渊




黑羊


一栋翻新的洋房吸引了我:“THE HOUSE”,

我朝着白色真石漆石柱间展开的
普兰色铁艺大门径直走了过去:
无人禁止,也没有门童。

我像是房间的主人,随意地
将外套脱下,搭在四条腿髹着金漆的
白色巴洛克椅子上。一匹白羊
站在白色的地毯上静静

盯着我看着。那双重的白,令
整个客厅阳光普照,像是裸于
阳光下的一片沙地:有限,然而无垠。

我感到一阵阳光普照下
通常会发生的:普通的晕眩。
我提起步子,预备向其他空间继续挺进。

突然,我注意到还有一匹黑羊!
它立在客厅中央的灯光下,像黑暗一样黑,
既醒目,又令人难以发现。

然而,一旦发现了它,
房间的亮度骤然就降了下来,
好像旁边有人伸手关上了灯




细细


正午细细的光中,黑与白搭台
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仿佛安静本身。
有什么正藉此悄悄着陆:从热闹的
日常,掰出一方寂静的清甜

仿佛自天而降:这寂静
从许多大、许多嘈杂、许多网眼板中
啄出小小一孔,又以
古奥的速度,缓缓成形

楔入虽突兀,但并非不合宜,因为
那细细的光,正是一次
对于空阔之所的凝练练习。
请品味细细的好处:除了轻盈,

还内蕴一种类似少年的东西。
那是时间撼动不了的——它在那里,
虽不常常显现。它执拗如奇迹:
暂时保存在微妙的地方。





波浪之忆


忽然间,波浪

以猝不及防的速度,
向着此所在涌来。
日后,她数次重温这个梦:
壮丽的日光,高而深的蓝天,
海面,静谧,空阔,
仿佛即刻离世飞升。
忽然间,巨浪自地平线上峰起,
她钉牢在原地,绝望之中,
祈祷着梦境赶快完成——
眼前,这波浪完全重现了
当时给予她的灵魂击打,然而这次
她清醒、笃定,相信只要扼住现实,
就能挽住波浪的缰绳,或与这股
摧毁一切的力一起,
挽手走向终极所在。
波浪愈近愈高。
风声,犹如海神的呜咽。
她恍惚中闪回到遥远的、滨海而居的日子——
这时,波浪已席卷了她。
有巨鸟温柔地拂掠过头顶,
一只绝大的斧足,抓着沙地,
向远处锋快地砍削。
在琉璃样的水下,她睁大双眼,
周身慢慢透彻,头顶的蓝
极远又极重,区别于海神的秒针




笃信


应醒着讲话。但有时,眼睛和

身体同时睡了,只大脑孤单地醒着

神经自作主张,指挥嘴巴讲
心脏,却在沉睡中律动

这黑白分明之事时常发生,不像那些
梦里睁着双眼的、不安的家伙。

总能应付:讲出口的,未讲出口的。
风景与天气,都无可慰藉。

(作为睡美人,而不是大女主?)
选择有多痛苦,就有多痛快。

在梦与非梦之间流转,以流水的
机敏,却无流水的透彻。

水,缘何只要流动?哒哒的永动之物
缘何永动?我们呢,缘何笃信怀疑?




髹金边的白色椅子


一张白色的椅子,端坐

在上午十点的阳光下

白色皮料之上,接通大雪日的
一段河道,雾气隐隐升腾

少量柔笔消弭的边界
令这瞬世事,黑白不甚分明

取材虽真实,模糊于认知的
是一把椅子,而非猛虎?

似有饱蘸热血的奔腾之心
被按捺入方形的几何块

通体白色、隐忍火焰的
这日光浴的椅子——下一步?

一瞬惊险:日光,抖动了一寸
椅子后面,阴影,加深了一寸






何以为家


在影片*播放完毕后,
缺席者开门走了进来。

镜头之内:隐匿中
完结自身存在:
在因飞驰而涣散的车轮;
在雪山大口吐出的团雾;
在冰土地的钢蓝色裂缝;
在啪啪拍击岩石的海浪;
在红花簪上白发的震颤;
在他人的眼泪;
在自我的默然;
以及影片之外,
作为窥视者的恻隐。
逆行之路?
伤在我身上,冬日,
漫漶之冷,
倍显庞大、接近无垠。

镜头之外:他手持相机逼近。
她试图躲避追捕。
多年以来,她已认出
双重的人生,或乃正是天意。
追索根本,更像无止境的
一场逃遁——无可参照的指认
请回答:生而何为?
以荒凉为旗,
背影越决断,
休止越迟疑。
物我两失的摇荡里,
暗下的屏幕仿佛通电的信使,
将我们留置,
又命令我们起舞。


*指影片《无依之地》导演:赵婷,主演: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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